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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十二月的海邊,冷得令人直發顫,日向覺得他睫毛都要結霜了,海際線一片黑暗,宛如他現在的心情一樣,漆黑一片。不堪的記憶還在持續回到他的腦海裡,身心都動彈不得。
記憶中的他,任由手機跌落在地上,泣不成聲,就在這時──
──喀擦。
房門被打開了。
日向還哭喪著臉,但並不想把眼淚擦乾,一來是手根本勾不到遠在天邊的面紙,二來是在醫療人員面前沒什麼好掩飾的,三來就算是隊友來看他,也不會恥笑一個運動員為了運動傷害而哭──雖然他根本不是在心疼膝蓋,但他必須裝做是那個樣子。
但一看清楚門口的人是誰,日向的眼淚都縮回去了。
「……」
影山可能沒想到剛開門就看到把臉哭花的日向,他站在門口僵著不動,日向也沒料想到進門的是影山,張著嘴說不出話。
大概是日向也沒表現出逐客的意圖,影山嘗試著走進病房,他戰戰兢兢地,並輕輕關門。
日向看得到他連關門的手都在抖,還在搬椅子時絆到了自己的腳而踉蹌了幾步──他在緊張,非常緊張。但日向自己也沒好哪去,直到身體缺氧,他才察覺自己甚至忘記要呼吸,一著急就咳了好幾聲,一時間停不下來。
剛到他床邊的影山有些手忙腳亂,在水杯、面紙與地上的手機間掙扎著應該要先處理哪件事。但影山很快地做出反應,走進衛浴間拿了沾濕的毛巾幫他擦臉,再遞過水杯讓他喝水,最後才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
他不會故意偷看螢幕,但手機摔到地板時螢幕朝上,影山去撿就一定會看到──影山的手一僵,他試圖不動深色地還給日向,但日向怎麼可能察覺不到?在手機回到自己手上時低下了頭不敢看向對方。
「……你怎麼會過來。」日向在順過呼吸後率先開口:「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影山坐立不安,吞吞吐吐地開口。於公上他可以很自然地與日向相處,但於私上──或許是四年前突如其來的分手宣言對他造成的衝擊還沒復原,導致他面對日向時顯得畏畏縮縮的。
「……開幕的時候沒看到你,就有點在意,問了你的隊友,他們跟我說你留在巴西動膝蓋手術……」
「那群大嘴巴……」
隊友們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但至少知道是很要好的「朋友」,那麼會如實告知也不意外。
「世俱盃一打完,餘下的賽季我也不是先發,就跟俱樂部請假飛過來了……」
「……真虧你訂得到機票跟飯店啊。」
聖誕連假的巴西是觀光勝地,機票還好說,但飯店特別難訂,但想想影山是身價多少的運動員啊,臨時訂個總統套房也不是不可能。
「呃,不是,我直接飛過來的。」
「……什麼?」
「我是說,世俱盃一打完後,直接飛過來的,我也沒訂飯店。」
「……」
日向稍微沉澱了下心情,幾秒後終於忍不住在病房咆哮。
「……今年主辦在莫斯科吧!你從莫斯科飛來巴西!一打完!你都不會累嗎!二十小時欸!然後溫差!還不訂飯店!你睡哪啊!你是笨蛋嗎!」
「不……不要叫我笨蛋!呆子!我想飛就飛你還管得著嗎!我可以睡醫院啊!你這裡不就有張椅子嗎!」
「問題才不在那裡!我是在擔心你!笨蛋!」
「……我也擔心你啊!」
影山站起身來,椅子腳在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吼得比日向還要大聲:「你才讓人擔心吧!你都不知道我聽到你去接受手術時有多擔心!但我不能因此在場上分心!我很認真地把比賽全都打完了!我全都打完了!」
聽著影山的話,讓日向被迫噤聲,一個字都回不了。影山這樣撕心裂肺的怒吼日向即使分手那天都沒聽過,他想起來了,影像又變得清晰了,那時候影山只默默地說了句他知道了──就沒然後了,但他現在卻情緒激動到幾乎要哭了出來。
「我擔心你擔心得不得了,一打完比賽就立刻飛過來,我連在飛機上都睡不了──我想見你啊,不可以嗎,我想見你啊!」
好想見你,幾分鐘前自己才想過一樣的事。
但不行,我才沒資格說這種話。
影山隨後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深吸了幾口氣後坐回椅子上,好在病房的隔音很好,並沒有讓任何人前來關切。
「……我們都分了。」
「……我沒答應,那才不算。」
「哈?」
「我只說了我知道了,才沒說好,所以沒分。」
「國王嗎你。」
「別叫我國王。」
日向看了看自己的手機,訊息他還沒看完,但現在也沒心思看了,畢竟本人就坐在自己面前。
「你這根本是變態跟蹤狂才會做的事。」
因為日向還把手機拿在手上,影山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有些心虛,但他並不會因此默不作聲。
「你如果沒解除黑名單,才不會看到。」
「哈。」
從進病房後的對話的內容正如雙方預期,我怨懟你,而你反擊,從國三相遇起就沒變過,直到現在也從一而終,自然到日向感覺不出他倆其實已有整整四年沒好好說過話。
「四年前。」影山再度開口,或許是剛才喊得太大聲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四年前那時候,我知道你是認真的,所以就沒有追上去,沒有說不。」
「你剛才明明說沒答應分手。」
「……閉嘴,呆子,聽我說完。」
他不疾不徐地對日向坦白。
「但隔年的世錦賽,你也在國家隊,一看到你就知道,我果然還是不想和你分開。」
他們各花了一年與四年,才再次正視自己的心意。
「……所以就開始傳訊息給我。」
「嗯。」
每天至少一次,長短不一,有時也不止一句。
「……我最後一次向你求婚時,你說了什麼還記得嗎?還有我那時回的話。」
日向每次都記得很清楚,但要說哪次最印象深刻,果然還是第三次,因為那時他對影山說了相當過分的話,而影山當時的回應也很精采。他點點頭,影山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還沒達成我說的條件。」
「……」
果然啊,日向啼笑皆非。雖然自欺欺人了四年,但這段期間他確實沒喜歡上別人。因為心底的那一塊位子早就被影山佔據了,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空出來,而他自己的潛意識也不會肯。
「不過。」
影山說這話時有些忸怩,日向知道他在害怕。
「手機後來不小心壞掉了,以前的紀錄都沒了……都被黑單了,我也加不回來……」
影山整個人在座位上侷促不安,他這副樣子太過有趣,日向忍不住發笑。影山都特地來找他了,他當然知道訊息停在去年一定有什麼原因,但看著影山惴惴地解釋,明明只是一點小動作,卻讓日向饜足。
這就是喜歡吧。
果然還是喜歡他呢。
「飛雄。」
日向喊了影山的名字,被呼喚名字的人猛然抬頭,時隔四年,不是日向的錯覺,那瞬間影山的神采都亮了起來。
「我們結婚吧?」
影山瞪大了雙眼,諒他也沒想過,日向會在這時提出這件事。但驚愕止於一剎那,之後他便毫不遲疑地點頭,對日向的求婚做出了肯定的答覆。
對不起。
日向在心裡悄悄地說著。
他看向影山額上的疤,他想到那名被封殺的運動員。他想到四年前大言不慚地說服自己,自己是為了守護影山的幸福才做出了決定。他想到不久前還害怕著會從此離開影山的世界。他想到四年後才察覺自己一直以來只是在自欺欺人。
對不起。
對不起。
明明懦弱膽小不斷逃跑的我,根本沒有資格留在你身邊的。但我太喜歡你了,不想再和你分開了。我只能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強行留住你。
對不起。
隔年賽季結束前,ASAS果然不再續約,但大器地將醫院與復健的費用都一併結清。日向在巴西進行一段時間的物理治療後,才回到日本。影山也一起回來了,他們一起去申請了宮城縣的同性伴侶宣誓證書。
日向的父母都哭了,還頻頻向影山道謝。至於影山家,因為擔心上次的事會再發生,影山便讓日向留在車上──但即使只有他自己也不得其門而入。
「他很介意砸盤子這件事。」影山回到車上,日向坐在副駕駛座上。他牽起日向的手:「但父親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再給他一點時間吧。」
與全心支持他們的日向家不同,影山家較沒有共識──影山母親雖不反對,但也不願表示意見,而美羽姊則支持他們。
姊姊說她會努力說服母親,再一起說服父親。日向感到很抱歉,與影山飛雄在一起這件事令整個影山家分崩離析,他與影山復合並求婚時就知道會有這種狀況,但他還是做出了這個決定──他更用力地握住了影山的手,影山也使勁回握。
幾個月後黑狼對日向發了邀請,但考慮到日向的腳可能還未完全復原,所以也只能婉拒。正好這時烏養教練說他想休息了,日向便接了他的位置成了烏野的現任教練。
教練的事訂下來後,他與影山在宮城買了間房子,影山自此回國後不必再住在東京,於是便將東京租了十五年的房間退租。光是搬家就花了不少時間。
每次影山回國,他都會回自己家,只是沒一次成功進門。「再給他一點時間。」影山總是這麼說,日向知道這是為了不讓自己擔心。這種時候他們會去找一與爺爺聊一聊。
對不起。
影山不在時,日向的日子過得很單純,早上與下午去烏野當教練,白天來往醫院復健,他問緣下學長自己是否還有參加奧運的機會,但學長無法給他肯定的回應。
他有時會回家看看爸媽,偶爾週六出勤,帶學生去打友誼或練習賽。如今的烏野排球社已與當年不同,經費不再拮据,而且有他這名前國手在也不怕拉不到贊助。
回到宮城隔年,也就是今年,他們又收到了一封信,與六年前一模一樣的信,但勒索的金額更大,也換成了他們去戶役所申請證書時的相片。
「就公開吧。」
影山在電話的另一頭說著。與六年前相比,風氣確實在慢慢改善──可是,與自己不同,日向得到了家人的支持,而影山還在與他父親溝通;日向已退役,但影山仍為一線成員。而且影山今年還會參加世界盃,明年的奧運也已經被徵召了──如果公開,那影山與日排要面對的壓力絕對非比尋常。
即使這些事在向你求婚時我早有預期,但為了不想與你分開,我還是做出了最自私的決定。
對不起。
「你不用怕拖累我。我的合約只到今年,沒有續約。」
「……欸。」
日向覺得自己的頭部彷彿受到了重擊,一瞬間無法思考,腦海一片空白。緊接著憤怒與自責排山倒海而來──但相較於六年前,變得更敏感也更會說話的影山立刻察覺了日向的情緒,趕緊一五一十地向他坦白。
「這件事跟你沒關係……呃,我是說,這是之前就安排好的事……原本就跟俱樂部說好不會在海外打超過三十五歲,體力之類的原因,以及我自己也想回國。」
影山對日向解釋,一與爺爺當年服務過的排球教室面臨人手短缺、招生也逐年降低的窘境,他們於是詢問影山退役後有無擔任教室老師的意願。
教室資金有限,開出的薪水要聘請國手可說是過於廉價──但對影山而言,那間教室所代表的意義原本就不是能用金錢衡量的,而且他也不缺錢,便答應下來。
日向靜靜地聽他說,影山不擅長說謊,一旦試圖掩飾什麼就會支支吾吾,聽著他平鋪直敘,日向便明白這的確不是顧慮他才做出的決定,而是原本就有的人生規劃。這讓日向稍微鬆了一口氣。
但影山的話還沒說完,他下一句又徹底把日向的思緒打亂了。
「另外,那個……就算我不退役,那個……其實Roma的人都已經知道了……」
「……什麼。」
「我們領完證書,我回去義大利時,就跟俱樂部的人講過了。」
「……」
「……他們都在恭喜我。」
最後一句說得很小聲,有些怯懦,因為沒先向日向知會就擅自做了這些事。但日向明白,這是影山事先做好的準備,為的就是可能再次出現的、如同六年前的那些狀況。
日向想著這一年來看著影山比賽的轉播,他仍是球場上的國王,與隊友配合無間,絲毫沒有異狀。他的擔憂並不必要。原來在我視線未及的地方,你早就默默地承擔了這些事嗎。
對不起。
賽季結束,合約也到期了。影山立刻回國,和日向一起開了記者會向大眾宣布。他們還拿出了六年前與年初收到的兩封勒索信,明示了他們曾遭遇到的困境。
輿論一陣譁然,祝福的多,但攻擊的也有。有一小批人以性向為由表示「不該讓國醜外揚」而希望取消影山在世界盃與奧運的出賽。
對此「訴求」,已是排球協會中堅幹部的黑尾鐵郎,與KODZUKEN合作,發表了一段影山與日向這對怪人組合在國際賽上精彩表現的紀錄短片,並反問訴求團體:「國醜?你是說得獎無數的選手是國醜嗎?如果他們是國醜,那請問你們又做了什麼事為國家帶來榮耀?」
他們曾經的隊友也在媒體的訪問下紛紛表態,無一例外給予支持的態度。
正巧不巧,日本長年推動的同性婚姻也在不久後通過了。
再好不過的光景了,他與影山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他應該要高興,他等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才盼到這天不是嗎。
對不起。
他欠影山的太多了。
當初自己根本沒有勇氣去面對這些,還逃了一次,後來也不是做好了覺悟才又牽起影山的手的,他只是把所有應該承擔的後果都一個勁的丟給影山罷了,對不起,我真的覺得很抱歉,我知道自己沒什麼資格站在你身邊,總有一天,你遲早會對這樣的我感到失望,對不起──
「……你這混帳給我清醒一點啊!」
日向在空無一人的海灘怒吼。
記憶全都回來了,包括那份對『影山』的「罪惡感」也一併回到了日向的心裡。但日向不想理解,更不願諒解,他無法接受有任何事會傷害到『影山』,何況傷害影山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不久前悄悄下定的決心現在是實現的時候了。
早在幾個月前,他就打算要為了『影山』把『日向』找回來,而現在正是時候,他要把『日向』徹底拉出來。
「『影山』他、『影山』他──他什麼時候跟你說過資格不資格的──他明明、明明──」
海風很大,帶著水氣的十二月寒風讓他冷得發顫,每呼一口氣都是白煙,每說一次話對喉嚨都是折磨,但他仍奮不顧身地怒吼。
「『影山』光是能和我……能和你在一起就很高興了不是嗎!」
影山他。
會戰戰兢兢再次為他戴上戒指。
會盡力安排任何事只為了讓他開心。
會為了能一起吃飯這件事就高興到煮咖哩慶祝。
對每一個牽手、每一次擁抱、每一夜同床共枕都感到滿足。
會對著毫無回應的聊天室傳了整整兩年的訊息。
會一聽到他喊自己名字就神采飛揚。
會對他的告白與求婚心花怒放。
他就那麼單純,那麼傻不是嗎。
你有什麼好說對不起的。
「如果、如果真的要道歉的話──」日向繼續吼著,喉嚨像是要被撕裂一般,他篤定自己回去絕對會發燒,但他才不管。
「也應該是為了不信任『影山』而道歉才對!」
為什麼不敢想起來呢。
因為,因為啊,如果能把自己的時間停在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裡,或許就能純粹地享受著他給予的愛。
他知道『日向』還想逃,從六年前就一直在逃。
因為害怕傷害『影山』而逃,卻反而傷『影山』更深,還讓他過了四年沒有自己的日子。
因為害怕與『影山』分開而逃,卻也恥於面對一直站在正前方抵擋一切的『影山』。
因為害怕『影山』不會再愛自己而逃,卻又沒勇氣接受這份愛。
只因為他逃過一次,所以就自責地打算逃一輩子。
但這樣不行,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明明追求夢想時可以義無反顧,對愛情卻膽小怕事,裹足不前。
「他已經等你……等我等了六年了,不能再讓他等下去了啊。」
淚水奪眶而出,溫熱的液體受到了冷風的摧殘而更加凍得刺骨,日向甚至感受到臉上的毛孔正因為遇冷而迸裂,他伸手抹了抹臉,皮膚更痛了,但再痛也比不上胸口的痛。
日向將臉埋在膝蓋,放聲痛哭,拍打的浪潮將他的聲音都蓋了過去。
好冷。『影山』一定也在擔心他,不回去不行,但『日向』固執地不肯動,而日向則冷到動不了。身上的衣服很保暖,但並不夠抵擋比起內地更加低溫的海岸,雖不至於死在這種地方,但日向確實快冷到失去意識了。
「聽說接任烏養教練的人是你時,我稍微嚇到了。」退役回國的那一年,日向在田中夫婦經營的體育用品店訂購社團用品時,田中正巧不在,只有潔子留守:「我原以為你不會再回到日本了。」
日向察覺學姊的話中有話,旅外後不回國的大有人在,她卻刻意提起,她向來話說得簡潔,可見這不是單純的寒暄。
「可能女生對這些特別敏感吧。你們對彼此的感情,我還在校時就發現了。」
「……」
日向還拿不定如何探尋時,她便正面突破了。
「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呢?」
「……高二開學後不久。」
「你們分手過,然後最近又復合了,對吧?」
「……嗯。」
對早已察覺事實真相的人隱瞞並沒有意義,而且學姊也不會是為了尋他開心才說這些的,日向於是如實秉告。
「跟你一樣,影山他每次回國都會來我們這裡打招呼,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的情緒也越來越低落,你也很清楚影山這孩子根本藏不住事,何況是認識那麼久的人,怎麼可能看不出來。」潔子包裝著用品的手並沒有停下,說著話的口短時間也沒停歇的意思:「這幾年特別嚴重,了無生氣,你也開始不來我們這裡了,我就猜你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學姊這不是全都猜中了嘛。」
日向總算苦笑著回應,影山雖然什麼也沒說,但還是什麼都洩漏出去了。
「我挺擔心你們,但又覺得如果是你們,肯定沒問題的吧。畢竟這條路不好走,這不是能輕易做出的決定,途中一定也會有跌跌撞撞的時候。」
她終於結束了所有商品的包裝,稍微停下了話語,低頭從櫃檯下拿出提袋,將東西一個個裝了進去。
潔子將提袋遞給日向,雙眼望進日向的雙眼,那眼神清澈得讓日向幾乎難以直視。面對潔子正如其名的態度──高潔又清澈──日向還是抵禦不了,他沒接過袋子,而是用雙手掩住了臉,將盤在心臟裡的根給刨開。
「……我們結婚了,前陣子去領了伴侶宣誓證書。」
「恭喜你們。」
「但我不覺得,我有資格待在那個位置,飛雄他有更好的選擇,我──」
「即使你這麼認為,我還是恭喜你們。」
「學姊……!」
「我是認真的,日向──」潔子將日向掩著面龐的手扯下,緊緊地握住,他已不是當年會為此而面紅耳赤的小男孩,但如今卻為了更過意不去的事炫然欲泣:「相愛不需要什麼資格。」
你喜歡影山吧,你愛他吧。
日向毫不遲疑地點頭。
影山也喜歡你,愛著你吧。
日向想將手抽回來,但潔子抓得很緊,他一直積在眼眶裡的淚水終於潰堤,並顫抖著點頭。
「所以我恭喜你們。」
她的聲音自始至尾都那麼地清澈:「你們之間一定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事,但是,你不可以忘記這件事,你們都很愛對方,只有這件事你不可以忘記。更好的選擇對影山來說並不存在,因為他選了你,你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選擇。」
日向,千萬不要看輕自己。覺得自己無法承受,自己擔當不起,這是在質疑影山十七年來都錯看了一個人嗎?日向,你一直都知道影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你一直以來真正該思考的是這些才對。
不要忘記最純粹的那份心情。
如果忘了,就把它重新想起來。
「我又拒絕他了。」日向在電話中向研磨說道。研磨是個好聽眾,他總是包容日向各種任性與不堪的苦水,因為是朋友──而且是從高中就知道他與影山在交往的,重要的朋友。
「這是第三次了,我還說了很過分的話,我還跟他說如果想結婚就自己去找個女的,我是不是很差勁。」
「對,滿差勁的。」
「哈哈。」
研磨平常說話還挺會看人臉色,但對象是日向時就百無顧忌。而他明白日向此時最需要並不是安慰,也因此說起來話更加毫不留情。
「……研磨,這一切都會好轉的對吧。」
「我不能跟你保證。」
「……也是啦。」
義大利終於也有了相關的法律,但日本仍舊遙遙無期。宮城這幾年也有了伴侶宣示制度,不過整體的社會風氣實在稱不上友善。兩人的身分尤其特殊,鎂光燈下,大眾人物,言行舉止都受到關注,這真的不是只有他們自己的事,說是關乎日本男子排球界都不為過。
「但我能跟你說,我跟小黑永遠站在你們這邊。」話筒的另一邊,語氣如此堅定:「至少這件事我能跟你保證。」
「……謝謝,真的。」
即使是杯水車薪,也能讓他心裡多一份踏實。
「翔陽。」
「嗯?」
「你知道為什麼我能發現你們在交往嗎?」
「……我記得是因為我們在偷偷接吻的時候剛好被你看到。」
「不是,在那之前我就發現了。你仔細想想,我看到的時候也沒很震驚吧。」
研磨這麼說了,日向便回想著當時的狀況──那是暑假集訓最後一天,他跟影山練得比別人晚,直到管理員來通知他們浴室的熱水已經關了,只剩下還未冷卻的餘溫,他們這才不得不停下趕過去洗澡。
日向在更衣室看著半裸又大汗淋漓的影山,因為太過性感,而忍不住壓下他的肩膀,踮起腳尖,趁他反應不及親了一口。影山嚇到了,但也沒把日向推開,淺淺地回應著。
……但他們沒想到浴室裡居然還有人,研磨正巧不巧在這個當下開了拉門。
「……!」
即使把人推開也來不及了,犯行被看得清清楚楚,日向正想解釋,研磨卻早一步開口:「在交往?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看你們的反應大概不會想讓別人知道吧。那我先回去了。」
他語氣平淡地說了一長串,像什麼都沒看見那樣自然地離開了更衣室,留下愣在原地的兩人。日向是在隔天回宮城後才在電話中向他娓娓吐實。
回想結束,他的確沒怎麼震驚呢。
「因為氣氛明顯不同了,不過也不一定所有人都會發現啦,其實你們藏得也不算糟。」
「這聽起來一點都不安心……」
「那是那時候啦,現在的話很難發現了,這是真的。」
「……」
因為這是兩人間的共識,更準確一點來說,是自己的顧慮,影山則是在盡全力配合他。
「我發現的時候沒覺得有哪裡不好,不過這是客套話……」他停頓了下,日向聽到話筒另一邊傳來按鍵的敲打聲,應是在玩遊戲玩到較為困難的部分,所以難以分神吧。
「老實說,我那時覺得的是、太好了──在看到你們接吻時,更是這樣覺得,所以當時就決定,只要你們還在一起,就會支持你們。」
「……我好像有點聽不懂。」
「嗯……怎麼說呢……」
你們相處時給彼此的笑容是只屬於對方的,那是在其它場合都絕對見不到的表情。
「翔陽你本來就很愛笑,但卻能為了影山而有特別的笑容。影山更不得了,你也知道他臉有多可怕、有多不擅長擺出笑臉──但你能讓他露出那些表情。」
這世界上不會有比對方更適合你們的人了,我當下就這樣認為,直到現在也不曾改變。
「翔陽,我想告訴你的是……」
要是哪天真的發生了什麼讓你懷疑起這一切,你就多想想我跟你說的這些話。想想當初你跟影山是怎麼打動我的心,是怎麼讓我當下便決定祝福你們的。
「我喜歡影山。」
高三有一次練習的休息時間,日向對谷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谷地則露出了「為什麼要說一件我已經很清楚的事呢」的表情。
「一直都很喜歡他。」日向又宣告了一次,這次他回頭看著谷地,把難堪的下一句話說出口:「但我很怕會不會有一天會不敢再喜歡他了。」
「怎麼會呢!」
谷地著急地斥駁,但她腦筋好,運轉得快,她知道日向不是個會庸人自擾的人,如果說了什麼那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社區前幾天、」明白谷地已經察覺到他的狀況,日向繼續述說:「有人自殺了。」
他是在放學的路上看到的,救護車橫在路間,但擔架上的人卻蓋著白布,應該是家屬的人在一旁哭得柔腸寸斷。
日向從街坊鄰居的耳語中得知死者是自殺,他和他的同性伴侶不被雙方的家屬認同,兩人被強行拆散後在各自的家中殉情。
「我們在其它世界還能在一起。」日向越說聲音越小:「聽說遺書是這樣寫的。」
如果要日向排行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那麼排球、家人與影山毫無疑問是在金字塔的最頂端。但如果一定要分個勝負,那生命只能是第一,畢竟連命也沒了,那一切也只剩徒然。
不論是誰的命。
這個話題太過沉重,谷地沒辦法再果斷地開口說「怎麼會」──但她卻看到了,日向此刻的眼神未有先前的黯淡,反而散發出了光輝。
「但至少現在,我還不怕。」
選擇結束生命的人,或許經歷了太多他並未知曉的風霜。他們究竟是有多絕望才做出了這個決定。他還年輕,他還無法體會。
「我不怕是因為我還什麼都不懂,我還待在溫暖舒適的地方。」他緊握著水裡的水瓶:「如果以後我怕了,我會希望把現在這個不怕的自己找回來。」
「現在的……自己……」
「不是常聽大人說,要找回初心嗎?」握著水瓶的手稍稍放鬆了:「如果哪天我害怕了,想逃跑了,那我會想起現在的我。」
單純地喜歡著影山的我。
如果有那麼一天,影山仍勇往直前,但自己卻作繭自縛時──他希望自己能把單純地喜歡著影山的自己找回來。
能這樣就好了呢。
「那……」谷地又找回了語言,她的眼底同樣閃爍著光輝:「那我會給你加油的!」
但說完又急急忙忙地補了句,啊當然能順遂地走下去是最好的,希望都不要碰到這些不好的事呢──
──啪沙。
沙灘被踐踏的聲音傳了過來。
下一刻,一件加熱過的毛毯蓋過了頭。日向還來不及反應,身體便突然懸空並快速移動──是有人將他抱了起來,並跑向堤防。
想也知道是誰。
跑過了提防回到路肩後,聽到了車門開啟的聲音,自己被丟進了後座。裡頭很溫暖,但日向還沒能吸收那些熱量,他的身體甚至這時才回過神來發顫。
車門又關上了,燈打開了,自己被剝了個精光,凍人的衣服都被褪下,重新蓋上加熱過後的毛毯,手心手腳也被塞了熱烘烘的懷爐,接著是吹風機的聲音,溫暖的熱風細細地吹著他已經冷到沒有知覺的手腳。
終於能大口呼吸,但一吸氣喉嚨就因為乾澀而劇痛、用力地咳嗽。吹風機暫時停了下來,自己被灌了一些溫水,減緩了疼痛,確認他能順暢呼吸後,吹風機才又啟動。
身體的感覺也逐漸回來了,日向睜開眼睛,看到拿著吹風機的影山眼角鼻尖都紅通通的,日向嘗試移動了自己的手,太好了,能動,他抓住了影山的衣角,影山察覺了,看向日向,但手上的動作沒有停。
「……我好想見你。」
細如蚊蚋的聲音,但他肯定對方確實聽到了,因為影山瞬間紅了眼眶。
「那時候也是。」
不該說對不起,已經不用再說對不起了。
「每次我想見你時你就來了。」
「呆子!」影山每一句話都帶著哽咽:「你為什麼總是讓我擔心!呆子!」
這次我就不為了你罵我呆子生氣了,因為你說的是對的。
我確實是呆子,大呆子,你幾個月前說我是piccolo sciocco──是小傻瓜,其實那根本客氣了,我簡直是個蠢到無可救藥的大呆子大笨蛋。
「抱抱我嘛。」
日向又扯了扯影山的衣角,他的感覺神經已差不多都復原了,手腳暖了,身體暖了,心裡也想再多得一些溫暖。影山立刻丟下了吹風機,隔著毛毯抱緊了日向,他把整張臉埋進肩膀的毛毯裡,日向聽著耳邊那陣陣的抽泣聲,自己的眼窩也熱了起來。
「你這次又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爸爸他、咳、打電話給我……」因為還哭著,影山說起話來斷斷續續:「手機,有定位……咳、幸好你、有帶著……」
「……嗯。」
影山每次都要再三囑咐的事,他是真的很怕弄丟日向。真的幸好他帶著,這讓影山能立刻就知道要去哪找他,能事先就準備好這些能讓身體回暖的東西。
為什麼逃到了海邊呢。
其實是希望他能來找自己的吧。雖然說了要去影山找不到的地方,但最後卻跑來他肯定會記得的地方。充滿回憶的海灘。
影山說會一直想他的海灘。
「……他很抱歉嚇到你。」影山總算停下哭泣,可以好好地說話:「爸爸他是想過去跟你道歉的,他沒想到會嚇到你,他很抱歉。」
「你爸爸他、」
「他點頭了,他其實早就接受了……但自尊,但他覺得,對不起你,所以……然後,你出事了,他很愧疚,覺得自己有責任,所以想要親口告訴你──他真的沒想到會嚇到你──」
他想告訴你,他接受了。
他接受了。
這是只有伴侶宣誓證書,而不是結婚證書的理由──同樣源於日向的任性──他欠影山的真的太多了,但影山並未感到難堪,他確實也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夠支持他們,所以認同了日向所做的決定。
他們的堅持有了結果。
「結婚證書上我的父母欄不用空白了,它不用空著了。」
從年少時的輕狂,到成年後逐漸明白現實的苦澀。原本相愛就能得到滿足,後來連在一起都感到苦楚。曾幾何時無法牽起的手,如今卻能在大庭廣眾下擁抱與親吻。偷偷摸摸,大大方方。先是巴西。後來是義大利。終於也輪到了日本。從妹妹,到自己的父母,再之後是姊姊,最後總算是對方的父母。
走到這一步歷經多少風霜。
他已無所畏懼,唯一需要突破的,只剩自己的心魔。
「我一直很怕你會離開我,明明當初是我離開你的。」日向在影山的懷裡,向他坦白自己的怯懦:「我總是感到絕望,看著你在電視上的轉播,看到手上的戒指,我一想到這些都可能離我而去我就絕望。」
「但現在我不會了!」他趕在影山對他破口大罵前大吼出聲:「再也不會了!」
日向將一度壓垮他的絕望全數揮發,一點也不剩。他心懷的從不該是絕望,他也不該逼迫他不善言辭的愛人悉數承擔自己的絕望。
那對影山來說,絕望是什麼呢。
「……如果有什麼能讓我絕望。」
影山揪住了裹著日向的毛毯,手止不住地顫抖。日向知道這句話,對白鳥澤的第四局,他的下一句是──「那只會是我打不了排球的時候。」
「──以及、」
和那天在病房裡同樣地撕心裂肺,影山揪著毛毯的手越發用力,緊緊地、緊緊地、像是不讓日向去任何地方那樣,沉痛的告白。
「……你不再相信我的時候……」
──你們都很愛對方,只有這件事你不可以忘記。如果忘了,就把它重新想起來。
──你們相處時給彼此的笑容是只屬於對方的,這世界上不會有比對方更適合你們的人了。
──如果哪天我害怕了,想逃跑了,那我會想起現在的我。
──單純地喜歡著影山的我。
──加油喔。
「沒事了。」
日向推了推影山的胸膛,讓他能稍微放開自己,在車內微弱的光線下,日向看著影山哭腫的雙眼,來不及擦掉的淚痕,通紅的鼻子。這一切都讓他既心疼又心生憐愛。
「讓你等太久了。」
十一點五十五分,還來得及,就是在這個日子,往年的這個日子裡發生了太多事。他拒絕過,他們分手過,他們復合過,他求婚過,他把這個日子牢牢地套在彼此的無名指上。因為是那麼重要的日子,是發生了那麼多事的日子,所以才被放到最後,才被壓在心底。他在醫院醒來那天就該明白的,卻繞了那麼大一圈才又找了回來。
找回那純粹愛著影山的自己。
影山將日期刻在戒指上所代表的意義,他早該明白。
「飛雄。」
影山飛雄看著日向翔陽的雙眼,帶著驚愕及期許。因為會這樣喊他的,從來都不是十五歲的日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的翔陽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生日快樂。」
「……你太慢了!呆子!」
能出生在有你的這個世界,就是我最棒的生日禮物。
你的身影映出的是不再迷惘,那是在訴說著定會結伴同行。
感謝和緒
回覆刪除好好休息一下
(獻上我的眼淚
已經感動得不能再說什麼明天再留言一次吧😭
其實月初寫完後我已經賢者模式兩個星期了www有種被掏空的感覺(真的累
刪除完結灑花!
回覆刪除我很喜歡安排年輕的日向自己幫自己治癒,很符合我對他個性的想像。
看最後幾章都覺得成年的他們太瞻前顧後了,雖然影山後期在幫助日向恢復記憶的情感層面,並沒有特別強硬的推波助瀾(他也捨不得日向痛苦),但就是他一直以來默默的行動、所有的隱忍愛護,讓年輕日向感受到心疼,能夠早一步邁開腳步突破心魔。
結尾我也很喜歡,影山是自灰燼絕望中破羽重生的烏鴉(原本想結合HP的鳳凰梗,但果然還是得寫烏鴉
影山,生日快樂哪!(台灣時間還來的及再祝賀一次)
你一直都因擁有日向而重生,日向也是。
謝謝和緒的文~
日向就是能夠自己振作的人,如果自己沒辦法,那就去找方法──原作中一直表明了這件事,這也是讓我決定這樣安排的原因,因為是日向,這就是他。
刪除影山對日向的心魔就是曾經失去過他而過度保護了吧,但也因為這樣,才讓少年日向更加堅定要為了影山而義無反顧。兩個日向對影山的愛哪個都缺一不可,最後終於又合而為一
他的絕望只有排球與對日向的感情,而日向親手破除了這份絕望,終於讓他重生,烏鴉又能雙宿雙飛了呢
也謝謝WT的回覆!
太喜歡你筆下的影山和日向,跟著他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心痛,也一起幸福。 希望他們可以幸福一輩子。
回覆刪除謝謝你寫出這麼棒的故事
沒想到送了這麼多次,其他的麻煩幫我刪除,謝謝
刪除好久不見的google爆擊XD已經刪囉!
刪除能走到這一步,這段長路是如此艱辛,未來他們也會繼續陪伴彼此走下去的,無論是哭是笑,都不會再放開彼此的手了
這篇也哭爆啦
回覆刪除和緒太讚啦!!!!!!
個人認為這篇超級好哭,有哭代表我成功了!(???
刪除一直都很喜歡你筆下的影山跟日向,想到的話就會重頭再看一次,尤其是漫漫長夜這系列。
回覆刪除最近推薦給身邊有看HQ的朋友,竟然惹哭了他們,特別有成就感(?)
覺得得來留個言跟作者說一下哈哈哈,謝謝你的故事,真的。
謝謝你的喜歡!
刪除聽你這樣說我也覺得好有成就感喔,謝謝來告訴我XDDDD
一口氣看完這個系列,故事緊湊我無法停下來,必須留言謝謝太太讓我看到如此動人而文,謝謝太太創作這故事,他們真的好真好可愛,我特喜歡研磨的話,只為彼此綻改的笑容什麼的好戳我!89話好催淚QQ影日請永遠鑰死,不要再分開了
回覆刪除抱歉!打擾太太了!沒想到發送了三次!(土下座)
刪除別怕,爆擊很常見的!清一下就好了不用太在意!
刪除距離創作這故事也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現在回頭看我自己也還是很喜歡!影日就很真讓我忍不住想寫的心
研磨直接點出了重點呢,專屬對方,意味著只有對方才能讓自己有這些感受。他們兩個彼此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