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特別的日子。
森林裡的村莊,大家都知道,就算平常再好說話,也只有今天絕對絕對不能惹到名為爆豪勝己的狼人。
「哪有平常好說話啊,他本來就不好惹。」
上鳴甩了甩尾巴,對這評價不以為然,他可沒少被爆豪「教訓」,說得一副爆豪平日是大善人一樣,他才無法接受。
「那是因為你平常就欠教訓吧。」
「說這什麼話!我哪有欠教訓!」
「對嘛瀨呂,這樣說上鳴是有點太過份了。」
「切島!這才是我的好兄弟!」
「他只是不太會看場合說話而已,還不至於是欠教訓吧!」
「……」
尾巴無力地垂下,誰說他不會看場合說話的!他只是、只是……!偶爾會講一些忠言逆耳!
「我可不覺得『你什麼時候去找個老婆』這句話是忠言逆耳。」
「啊……抱歉了上鳴,就這件事我跟瀨呂意見一致,這句話是真的很不行啊。」
「可是可是──」
你們身為爆豪的朋友。
當然也不忍心看他這樣過一輩子吧。
今晚是特別的日子。
萬聖夜,亡靈之夜,是死者回到現世的日子,也是死去的綠谷出久回到森林與爆豪勝己重逢的日子。
在這一天,爆豪會準備好一桌綠谷最喜歡吃的菜,最柔軟舒適的床,最溫暖的毛毯與可可,讓回到他身旁的綠谷有一個美好難忘的夜晚。
即使這一切在隔天太陽升起之時便會灰飛煙滅。
爆豪來到墓地,手上捧著一束花,蹲坐在刻有綠谷姓名的墓碑前。只要太陽一落下,亡靈們便會從墓地傾巢而出,進入森林,前往村落,開始一夜無眠的狂歡之夜。
爆豪永遠不會忘記綠谷死去那天。
與狼人的他不同,綠谷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類。弱小,膽怯,壽命有限,隨隨便便就會死掉──
是啊,隨隨便便就死了。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或者說,他看著綠谷長大,早在綠谷睜開眼之前,爆豪就見過綠谷了。搬來森林村落的人類一家,帶著剛出世不久的嬰兒一同拜訪村長。
「勝己你看,這是人類的小嬰兒喔。」
爆豪總嫌母親囉嗦,什麼事都要管他,嬰兒有什麼好看?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揪著耳朵來到客廳,名為綠谷引子的女性手上正抱著母親所說的嬰兒,朝他盈盈笑著。畢竟是客人,爆豪不願意讓眼前的女性難堪,乖順地上前看了嬰兒一眼。
「他的名字是出久喔。」
就一眼,就這一眼。
一直以來莫名備感空虛的心,突然被填滿了。
爆豪在這一刻,知道自己終於等到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可以驕傲地說綠谷是被自己捧在手心上長大的。
有他在,誰也不敢欺負綠谷。即使綠谷是個愛哭鬼、膽小鬼、臉頰又好捏性格可以任人拿捏的書呆子,但大家都知道這好欺負的小鬼背後有不好欺負的大狼罩著,所以誰也沒膽子下手。
不過其實也沒人想對綠谷下手。
因為綠谷人緣好啊。
為人善良,熱心助人,對誰都好,還會治病呢,搬來的人類一家做的是藥師的生意,窮人先打折甚至不收你錢,一般人賒帳也是常態(但因為有爆豪罩著所以也沒人敢拖欠太久)。什麼藥物的功效都信手捻來,哪怕你隨便從路邊摘來一株雜草綠谷都能說出幾分功效,說完還謝謝你摘了過來,給你十足十的面子。
這麼好的人當然誰都喜歡。
而最喜歡綠谷的人莫過於爆豪了。
正巧不巧,綠谷最喜歡的人也是爆豪。
村落裡的人總是要大聲控訴,這對小情侶眼裡有其他人的存在嗎!請自重!眼睛都要瞎了!
「你們不看不就好了!」
在廣場的樹下卿卿我我根本是逼人看!怎麼不看!
「只是手牽著手坐在一起聊天而已!真的不能看的都在家、」
「哇哇哇哇小勝不要在別人面前講這些啊!」
就像這樣。
臭脾氣的狼人在遇上善良的綠谷後削減不少戾氣,雖然以前就在村莊橫著走現在也還是在村莊橫著走,但至少不會走著走就有人遭殃了,能收了這頭狼,村裡人都樂見其成,皆大歡喜。
誰想得到好景不常。
他是人類啊,最弱小的人類。
再會治病的人,也難以治好生了病的自己。那是只針對人類的疾病,狼人吸血鬼報喪女妖通通都沒事,就是人類,就只有人類。
「小勝,對不起……」
「我不要你跟我道歉……」
先後送走了綠谷一家人後,爆豪住進了藥師的家,同樣做起了藥師的生意,也和他口中的混帳書呆子一樣,碰到窮人就先打折,但這次倒是沒人敢賒帳。
人人都看得出來,戾氣仍是削減後的模樣,但削減的不只是戾氣,還有銳氣與笑容。
綠谷出久死去之後,爆豪勝己就幾乎不笑了,尾巴也不搖了。
只有今晚,萬聖夜,亡靈之夜。
「小孩子打扮來要糖很可愛啊!就陪他們一下嘛!」
因為綠谷生前說過,所以爆豪嘴上再嫌麻煩,仍是在門口備好一籃糖果,讓每個想來惡作劇的孩子都搗不了蛋。
叩叩叩。
又是來要糖的吧,爆豪放下研磨缽與杵,走到玄關,抓起一掌心的糖,準備好一開門就對著臭小孩灑滿整臉的糖──他最早這樣做時,還以為這般不耐煩的行徑會讓小孩退避三舍,再也沒人敢來要糖──誰曉得反而讓孩子玩心大起,還口耳相傳,每次萬聖節哪戶人家不一定要去,但唯有藥師這戶人家一定要來。
所以每到萬聖節,爆豪總要撒出一把又一把的糖。
但夜已深,這應該是今晚最後一批了。爆豪決定除了撒糖還要教訓一下小屁孩趕緊回家睡覺,免得家人擔心──
糖終究沒能撒出去,而是落了一地。
爆豪勝己向前撲去,緊緊抱住眼前的幽靈,只有在萬聖夜才能擁有實體,能夠擁抱的幽靈。
綠谷出久的幽靈。
「小勝。」
即使一年只有一次,我也回來見你了。
在這之後,爆豪每年都會在萬聖夜時去墓地迎接綠谷,為對方準備一桌最喜歡吃的菜,最柔軟舒適的床,最溫暖的毛毯與可可,年復一年。
生前朝夕相處,死後一年只見得了一次面,他們非常珍惜這段時光,唯有今晚,誰都不許打擾他們。藥師的門口放了一籃糖果,象徵著今晚不再接受任何惡作劇。孩子們年紀小,但並非不懂事,只會悄悄地拿走糖果,並悄悄地離去。
「小勝。」
一年僅有一次的呼喚。
爆豪有時候會後悔,後悔那天就不該被母親拉著去見客人,如此一來他也不會從此栽在這人手上。
但他更多時候是慶幸,慶幸自己在近乎永恆的生命裡遇見了對方。
向月而生的狼人,與夜共生的吸血鬼,為逝去的生命報喪的女妖,怪物們伴隨自然現象而生,未有壽命的概念。
年復一年,綠谷每年都回來找他,但爆豪知道,對方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能成為幽靈的靈魂,代表仍有留戀。與怪物們不同,人類有壽命,有生有死,會在逝去後再度出生,展開另一段生命的旅程。成為幽靈的綠谷,他的靈魂仍被囚禁在那塊小小的墓碑裡,哪裡也沒去。
爆豪喜歡綠谷。
最喜歡了。
他深愛著他。
他也知道他深愛著自己。
所以才放不下,所以才留戀,所以才心甘情願被囚禁,只為了年復一年回來見他。
但這樣是不行的。
正因為愛他,所以知道這樣是不行的。
「……小勝,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我不要緊的。」
幽靈伸手抹去狼人臉上的淚水。混帳,怎麼到這種時候都還在顧慮別人,倒是想想自己啊。
「對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
隔年,綠谷沒有回來。
再隔年,綠谷同樣沒有回來。
好幾年過去了,綠谷不再出現。
爆豪仍每年做足準備,到墓碑前報到,但他是為了等不到綠谷,才來到墓地。
他知道朋友擔心自己,每年萬聖夜過後,朋友們總要來幫他清空整桌的菜。他明白上鳴的意思,自己確實不該這樣過一輩子,綠谷不就是不希望自己這樣才離開的嗎。
所以他決定,今年是最後一次。
他永遠不會忘記一生摯愛,但為了對方,他會好好過日子。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幽靈們趕在太陽升起之前紛紛回到墓地。爆豪起身,拍了拍因夜晚的溼氣而有些溼濡的衣服,瞇著眼看向東方。
曙光。
新的一天。
也是自己重新開始的日子。
他回到藥屋,桌上的菜餚冷了,火爐也已經熄滅,屋子裡冷清清的,但不要緊,之後會熱鬧起來的──
叩叩叩。
他們也太早就想來吃飯了吧,怎麼就不讓自己先休息一下?
爆豪不耐煩地走向玄關,準備好一開門就先教訓想第一個衝進門的倒楣鬼。
他終究誰也沒能教訓。
爆豪撲上前,緊緊抱住眼前的「人」,太陽已高掛,這不是幽靈,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感受到抱住的身軀中,除了心跳外,還有不屬於人類的魔力在流淌。
「小勝。」
披著一身白布,帶著燈籠,頭頂一頂小巧的帽子,綠谷出久,不是做為人類,但也不是幽靈,而是化身為「怪物」回來了。
和狼人、吸血鬼與報喪女妖相同的「怪物」。
「我們一起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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