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Q。影日】黃鶯




黃鶯啊,不要停下 

你的歌聲,能鳴 

且長鳴── 

你我心知肚明,春天 

不會一年兩度臨




影山醒來時全身痠痛,這是自作自受,因為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試著活動了一下筋骨,發出一陣陣聲響。打個哈欠,撥弄頭髮,睡眼惺忪地看向黑板上方的時鐘──不再需要去社團活動後總是錯過放學時間,但以往總有個老被同學戲稱是連體嬰的人會來叫他,今天怎麼沒出現了?


「你找日向嗎?他先離開教室了喔。」影山東張西望,值日的同學不用等到影山發問就給了他答案:「剛才有女生來找他!」


有女生來找他。

影山立刻就明白了這句話背後的涵義,他也有很多這樣的經驗,或許是一種默契,這時候確實不會叫上對方。影山收拾好書包離開教室,他考慮要去哪裡,車棚?公園?直接回家?但後來決定先繞去校舍後方看一下。

日向果然在,還有同學口中的女生,影山不認得,但其實他不認得人才正常。兩人坐在花圃邊緣上,看上去已聊了好一段時間。這女孩似乎到現在都還未切入正題,但日向並未催促,影山知道日向就是這樣的人,會保留空間,且善於等待,無論對象是誰──甚至是日向本人都標準一致。

畢竟對方也是鼓起了勇氣才約他出來的。


「……日、日向學長!其實我……」


再聽下去就是窺探隱私了,影山畢竟只是來確認日向的行蹤,並不打算介入,他提起腳步離開,彎過轉角時些許尾音流進耳裡──快畢業了,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為了把握這最後的時間。

他加快了腳步,趕緊遠離校舍後方。




「好想告訴他……」




影山之後一個人去公園墊球,球穩妥地上上下下,紮實的基本功要每天訓練才不會頓失手感。影山在這方面一板一眼,即使生病了也會抱著球睡,他還被月島嘲諷過何不乾脆與排球結婚呢,畢竟這種近乎病態的堅持沒人受得了。


「總有受得了的人,我等就好了。」

「那你可能要等到下輩子了。」

「應該不會,就幾年吧。」

「……你倒是很篤定啊?」

「嗯。」


但再紮實的訓練與成熟的技巧仍不敵突然颳起的強風,球在空中偏移,影山沒能接起這球,讓球滾向遠方──最後被一個人給攔下。他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


「……你怎麼會在這裡啊!」

「來打球的。」


日向忿忿不平,對「巧遇」影山這件事不以為然,但影山才對此不以為然,他確信日向是刻意繞來公園的,因為他們在高三退役後天天都來這打球。


「每天都來,今天不來才奇怪。」

「這樣說也是啦……」

「所以,要一起打嗎?」

「……要!」


雖然答應要打球,但眼神卻有些飄移,影山知道日向在心虛,但他並不打算戳破,決定裝作什麼也不曉得,不論待會兒對方編織出怎樣的謊言都會照單全收。


「剛、剛才一放學,導師就把我叫去相談室了,說是想跟我確認一下進路的詳細……你知道嘛,畢竟都快畢業了。」


墊球來回了十幾個回合,日向才終於擠出一個之所以沒叫醒影山的理由,影山遵守自己方才下的決定,接受了這個說法,並順著日向的謊言接續話題。


「我前陣子也有被叫過去。」

「喔!」

「……我要去打聯賽,會加入施懷登阿德勒,畢業後就會搬去宿舍了,今年的賽季就會出道。」

「這我早就知道啦?」

「但我還沒對你說過。」

「……」


球沒墊回來,因為日向將球接住了。影山看到日向漲紅了臉,氣呼呼地看著手上的球──在下一秒換了個姿勢,氣勢十足地朝影山發球。

嗯,也只有氣勢。


「我畢業後要先準備然後去巴西打沙排!」

「這我也早就知道了。」

「但我也還沒對你說過──你幹什麼啊!」

「發球。」

「我看得出來──你還來!」


日向的發球弱多了,影山輕輕鬆鬆就能接起來,但突然朝自己發球這事可不在他決定裝作若無其事的事項裡。接下來好幾個墊球他都沒乖乖回傳,而是接下後改用發球打回去,日向接得哇哇大叫又不停抗議,但仍一邊埋怨一邊著球跑。


「接球發球都爛死了!你再多練一點吧!」

「誰爛啊!跟一年級的時候比起來我進步那──麼多!」

「那是因為你一年級太爛!」

「哈!?影山飛雄我今天就跟你沒完沒了!」

「有本事就來啊!」




「以後的我……還會保持同樣的心情嗎……」




影山出發那天日向有葡語課所以並未送行,但手機上的訊息倒是毫不客氣。影山甚至懷疑文字有聲音,他幾乎可以聽到日向的嚷嚷聲從螢幕上撞出來,叫囂著去打聯賽又怎樣,自己很快就會追上影山,要他皮繃緊一點。


「你倒是真的快點追上來啊……」

「影山?你有說什麼嗎?」

「啊,抱歉,沒事,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日向先前曾擔心影山會在東京迷途,所幸的是並未發生,因為影山一下車就被阿德勒的人接走了。他來到宿舍時,在門口迎接他的是隊內的老牌自由球員平和島。平和島表示要帶影山認識一下宿舍的環境,請他先換下旅途的衣服後再來客廳找他。

不好讓前輩等太久,影山關上房門後便立刻將行李箱打開,他順手抽出運動服,但動作太大,不少物品也被一併翻了出來,零零落落灑在地上。

房間晚點再整理就好,影山並未放在心上,反正這是個人房,不會有室友,現在稍微亂一些也沒關係──

──但有樣東西他並無法置之不理。

影山壓低身體,將手伸進床鋪下方。這間房間確實剛整理過,連床底下也沒有任何灰塵。他在底下摸索了好一陣子後才終於摸到剛才一打開行李箱就飛進床底下的物品,勾著手指將它撈了出來。

那是一封已有些陳舊的信封。

影山將信封放到桌上,又從行李箱拿出排球日記,同樣放到桌上──將信封壓好──確認信封不會再有遺失的風險後,才趕緊換上衣服,匆忙離開房間。


影山不曾想過自己可以仗著年紀小就不諳世事,他既然開始打聯賽了,那就是職業球員,未成年不能當成理由。幸好恪守本分與認真以待對他而言並不是需要刻意去經營的設定,不如說他事前給自己的心理建設反而有些過於嚴苛了。球隊像個大家庭,他不只適應良好,甚至還想起初入烏野時被學長姐們照顧時的情形。


「說實話我滿意外的!」


最照顧他的前輩,除了第一天帶他認識宿舍的平和島之外,就是晝神了。影山先前不認識他,倒是和他弟弟交手過,或許是因為這層因緣才被特別關照,但也有可能是單純年紀較小的關係……

就像現在,影山也不太明白這話題是怎麼展開的。


「你一年級的時候不是跟我弟打過嗎,春高。」

「嗯。」

「我有去看比賽喔。」


弟弟的全國比賽去看是理所當然的,但晝神似乎不只看鷗台,連其它學校也是觀察的對象。而令影山意外的是──前輩所謂的「看比賽」指的並不只是到現場觀看,他甚至是連過去比賽的錄影都看了。


「烏野的比賽我也看過……比較早期的比賽,你在場上場下和隊友的交流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但怎麼說,還是有股距離感。」

「……」

「你不太擅長和人相處吧。」

「……是、這樣沒錯……」

「啊,我不是說你不好,避免誤會我先澄清……」


晝神表示,影山和他人之間的距離感並非是「疏遠」,而是「無法拿捏」。什麼時候可以靠近,什麼時候應該保留空間,影山拿不準這之間的標準。


「因為不知道標準在哪,所以乾脆就拉開距離了,你以前是不是曾因為沒掌握好距離而發生一些事……?」

「……」

「不過後期的比賽,那種距離感就不見了……烏野,是一所好學校呢。」

「是的。」

「啊,這個回應得很快,你就是這點很好。」


下意識就回應了,被晝神點破讓影山有些羞赧,但他並不後悔自己做出的回答。


「所以其實,一開始,我也滿擔心你會不會跟我們有那種距離感。」

「……」

「但沒有,完全沒有,你很好相處。」


晝神拖著下巴,露出欣慰的神情。這種神情影山看過很多次,是年長者對晚輩會有的態度,他經常在烏野二三年級的臉上看到。

還有成為二三年級的日向臉上。

……他自己在面對一二年級時也有過同樣的表情嗎?

烏野與日向打造了現在的影山,所以他現在才能坐在這裡與職業球隊的前輩促膝長談。


「雖然現在才說有些晚了,不過賽季開始前都還來得及吧?影山,歡迎你加入阿德勒。」


晝神向影山伸出手,影山於是也伸手,兩人緊緊地握手。




「……原來想說卻不能說,是這麼難受的一件事啊。」




賽季開始後影山變得更為忙碌,日向也是,兩人訊息來往的頻率顯著降低。

還在學時,影山從不曉得自己也會成為在意已讀未讀的人。以往他總是睡前才檢查一次,但畢業後卻一有空有拿出手機來確認。

會改變行為模式的原因倒是不難理解,因為以前想聯絡的人幾乎天天都會見面,自然沒有必要依賴網路。但畢業後彼此間只剩下一道螢幕,他除了窺看視窗外別無他法。

但現在連視窗也不太能依賴了。

日向學習葡萄牙語的進度大概有些危險,打字快到像是常駐在螢幕前的光景已不復在,影山的留言往往都要等到快就寢前才能得到回覆。這種情況久了後,他也不太留言了,直到這時才有兩人早已分隔兩地的真實感──

──這也是為什麼他現在會坐在床上盯著放在枕頭上的手機,猶豫是不是乾脆撥電話過去。


「……」


他今天犯了一個失誤。

雖然不至於影響比賽結果,但仍為此耿耿於懷。人總有怯懦的時候,影山雖不願對日向示弱,卻不得不承認日向總能讓自己再次堅定繼續向前的覺悟……講直接一點,影山坦言自己有點想他了。

要打電話嗎。

影山盯著手機螢幕上的時間看,盤算著現在還不算太晚──日向的作息他很清楚──這時候打過去並不算打擾……轉念一想,反正高中時日向也沒在看自己方不方便想打就打,那他當然也能說打就打吧?


「好。」


他終於決定撥出電話,但決定歸決定,要付諸行動還是有些猶豫……心理建設搭了又垮垮了又搭,最後下定決心。


「……明天再打吧。」


──逃避雖可恥但有用,交給明天的自己煩惱吧!

對這決定付諸行動倒是不用猶豫,影山伸手拿起手機,打算確認好鬧鐘後就放去床頭櫃──但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


下意識按下了接通鍵,影山甚至沒看清來電是誰,電話另一頭的人也對影山接得太快而感到詫異吧,只顧著發出困惑的單音,許久後才想到要打招呼。


「欸?欸?咦?影、影山嗎?晚安!」


是日向的聲音。

心理建設頓時打好了地基還蓋成了東京鐵塔。


「你電話接得好快!」

「……剛好想調鬧鐘。」


這倒是沒說謊。


「你才是,怎麼突然打過來?」

「……啊!」

「……」


日向撥打這通電話大概憑的是一時衝動吧,但影山接得太快了,快到日向都忘了要先想好說辭。影山一方面讚嘆日向的蠢一方面也是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也沒想過打電話後要說什麼啊!他們還真是半斤八兩如出一轍,幸好剛才沒打,不然糗的就是自己了,當然這點他可不會坦白從寬。


自己是因為失誤而難受,所以才想打電話。那日向呢,日向今天打電話給他也是因為碰到了什麼事嗎。

但正如自己不會示弱還要刻意想其它的理由,換作是日向肯定也是不會說吧。

只好由他來說了。


「你最近訊息回比較慢。」

「啊,喔……比較忙嘛……」

「應該說你以前那種回覆速度才不正常。」

「……你一天看一次手機才不正常!我這樣很普通!」


又吵起來了。

但就是這樣才好。

聽到日向還可以和他對罵,影山也稍微放心了。


「……你過年會回宮城嗎?」

「應該不會,畢竟這才第一年。」

「說的也是……」

「……你是不是明年四月的飛機?」

「嗯?對啊,你怎麼知道的?」

「武田老師跟我說的。」影山又補充了幾句,掩飾自己的刻意打聽:「我跟他講了明年的計畫,他順便跟我說的。」

「原來如此!欸,明年的計畫?」

「四月的時候……」即使很清楚這些話可能會讓日向感到不安與失落,但影山還是坦白了:「我會去參加奧運的集訓,在鹿兒島,所以不能去送你。」

「……」


奧運,相比於春高與IH,又是另一道更高的門檻與更廣大的舞台,於現在的日向而言更是幾乎遙不可及的目標。

口口聲聲說要打敗影山的日向不可能會在聽到這消息後還無動於衷……但影山還是說了。被職業隊邀請的事他並未告知日向,當時的他還不夠成熟,原以為不說也沒關係──但事後才明白,重要的事並非由本人主動提起,而是經由他人轉述才得知的感覺並不好受,所以這次,自己必須說出口。

即使日向可能會因此失落,他也必須親口告知。

或許很殘忍,但影山相當清楚這正是日向所需要,而且也想要的,所以他必須說。


「……反正你去東京我也沒送行啊,這樣就扯平了啦!」

「嗯。」

「奧運啊……」

「……」

「我之後也會去那裡的。」


隔著電話,日向不會察覺影山的心跳加劇又舒緩,也不會知道他在電話對面鬆了一口氣。


「四年內你追得上來嗎。」

「怎麼可能追不上!你以為我是誰啊!就不要換我被選上結果你卻落選了啦!笨蛋!」

「那種事情才不可能,擔心你自己就好,呆子!」

「哼!繼續這種態度一下子就會被我追過了!下次見面就是我打敗你的時候了!」

「你想太多,你還是先把你的葡萄牙語學好吧。」

「多、多管閒事!」




「現在還不是時候,可是……」




過年時影山確實沒有回宮城,而是留在了東京,這是他第一次在外過年,但阿德勒年假期間留在宿舍的人也不少,所以沒什麼寂寥感,不如說還有點熱鬧。

廚房準備了豆皮烏龍麵,客廳也暫時兼當飯廳,大伙待在一起跨年。電視上撥放的是紅白大賽,隊裡兩邊各有支持者,紅組與白組輪流上場時電視機外的隊友們也互相較勁,但影山對藝能界沒任何涉獵,完全加入不了話題。

紅白外也有一些年節特別節目,明天過後還會有各式各項的競技進行,大家都很熟悉的春高、他聽聞過的箱根驛傳,有動就有靜,也有各門棋賽,當然也有重要賽事前的重播。


「是名人戰的預賽重播!」

「哪個名人戰?圍棋還是將棋?」

「歌牌啦!」


雖說運動員還是不沾酒精比較好,但大過年的難免貪杯,客廳裡的成年人一個比一個還要亢奮。影山對紅白與新年節目沒有興趣,又不好直接回房,正愁著要如何打發時間,這時聽到歌牌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人也往電視機前移動。


「怎麼了?影山你對歌牌有興趣嗎?會玩嗎?」

「不會,但畢竟國語課教過和歌……」

「原來你會認真上課。」

「影山看起來本來就是會認真上課的類型吧!」

「應該也是優等生。」

「……」


還真是抱歉自己長了一副優等生的臉。知情他高中成績的平和島在一旁忍笑,但並未戳破。反正這群大人是趁著酒勁上頭才會口無遮攔,等酒退了後八成也不會記得自己說過什麼。


「那百人一首你記得多少?」

「只、只有一首……」

「只有一首也不錯了!像我完全沒玩的就一首都記不住!」

「我過年的時候跟家人會玩耶,但也記不住,都是聽到才在找。」

「這樣能贏嗎。」

「輸給有參加社團的國中生。」

「好弱!」

「我瑪莉歐賽車也是從來玩不贏親戚的小學生。」

「超弱!」


重播已經結束了,影山又陷入難以加入話題的窘境,但其實話題也從未固定過。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時,平和島卻要他直接回房了。


「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而且你又不能喝酒,繼續留在這裡也沒意思吧。」

「可是……」

「我在這裡資歷最大,我說可以就可以。」

「……嗯。」


察覺影山的顧慮,平和島又補上這一句,這才讓影山點頭。其實他早已注意到影山的難堪,但可能認為這名晚輩還是和隊友再多相處一點才未干涉。而現在時間晚了,影山也確實奉陪夠了,這時回去不會有任何人表示意見。

影山感激地點點頭,和客廳裡的隊友們打過招呼後便拿過沙發上的外套慢慢走回房。走廊沒有暖氣,有些冷,東京雖不比宮城酷寒,但對怕冷的影山而言也夠吃不消了。他加快腳步想早些回到房裡,彎過轉角時正好遇上宿舍的管理員。


「您好。」

「啊,影山!遇到你正好,有一封你的信喔,今天一忙就忘記拿給你了。」

「欸?」


原本只想打過招呼就好,卻突然聽到預料外的事,信?管理員告訴他信已經塞進他房門裡了,回去再確認就好。影山再度加快腳步,進房開燈後果然看到有封信靜靜地躺在地板上。

這一看就愣住了。

他拾起信封,走向書桌,打開抽屜,看著抽屜裡另一封一模一樣的信,那是自己從宮城帶到東京來的信。影山拆閱新收到的信,也將抽屜裡的信再次拆封。舊的信紙邊緣已經有些軟爛,邊角也有摺痕,那是重複看過許多次的證明。

影山長舒了一口氣,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無論新舊,兩封信的內容都一模一樣

……我還在等你。




「不夠……還不夠……我這還不算追上他……這裡還不是,世界的舞台……!」




來到里約時,影山仍有些難以置信自己正和日向踏在同一片土地上。雖然不曉得日向藏身在大城的什麼地方,但兩人間的距離肯定比東京與宮城還近──但也只是物理上的距離。

影山很清楚,日向比他更清楚,他們之間的距離每天都在增加,沒有一刻停滯。雖然有信心日向遲早會追上來,但這過程是要經過多少苦難?還在烏野時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狀況好壞都看得見,但現在並不是,跨國後有了時差讓影山更難掌握日向的近況,說實話,他多少有些不安。

尤其在看到那張相片後。

和及川學長合照的那張相片,日向看起來很有精神──就是太有精神了,所以影山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他倆雖然在彼此面前都會盡量隱藏絕不示弱,但總有漏餡的時候,自己絕非遲鈍到連這種事也無法察覺,他們朝夕相處的三年並不是虛度光陰。

而且日向還是自己從未移開過視線的對象啊。


奧運的賽程結束後不會立刻回國,還有為期幾天的休息時間。影山向教練與經理告知自己的行程後,便拿著事先準備好的筆記上路。

他有自覺自己並不是擅長安排行程的人,所以筆記是請隊友們替他檢查並確認過的。影山照著筆記上的內容,腳踏實地地走在里約的街頭上,搭車、轉乘、步行……最後來到了沙灘旁。

這裡是里約最大的沙排據點,影山不確定能否找到日向,但如果要找他,這裡的可能性確實是最高的。他拉低帽緣,確保自己不會被認出來後便在沙灘附近兜轉,他運氣很好,繞了幾圈後就看到日向了。

一年不見了,但影山還是能一眼就認出日向。

日向應該是剛來到沙灘,因為同樣的地方影山幾分鐘前才確認過,那時日向並不在。影山稍微後退,待在可以看清楚日向又不至於被發現的地方。


幾個月前,影山看到那張相片不久後便聯繫了及川學長。明明給日向打個電話都再三推託,撥出及川的號碼時卻沒什麼猶豫。


「雖然英明神勇的及川大人知道小飛雄為什麼會打這通電話,但我不想講出來,有求於人應該要自己先講才對吧。」

「我什麼都還沒說。」

「你就是這點很討厭你知道嗎!」


雖然罵聲不斷,但及川仍沒有掛掉電話。以前的影山無法體會為何學長會心口不一,而現在的他已能明白。雖然情境不同,但影山對日向也是同樣的態度,嘴上毫不留情,實際卻留了情面,這也難怪不少人總將他和及川學長一同比較了,因為兩人的確很像。


「日向的狀況是不是不太好。」

「你不會自己看啊。」

「……他在巴西,我看不到。」

「你之後也會去巴西啊,自己去看!」

「……」


言下之意是別經由他人轉述,如果真的關心對方,就實際去看看吧。

這也是影山為何會在這裡的理由。

但由於幾個月前日向曾對他放話再見面時要打敗他,影山不想戳破日向的決心,所以不打算真的碰面,只要能親眼看看日向過得如何那目的就達成了。


影山不懂沙排,但必須坦言即便是他這個外行人也看得出來日向打得並不算好。發球,接球,追球,都被沙地與風向耍得團團轉。影山看一輪下來日向幾乎沒贏過幾場,找隊友也處處碰壁,語言隔閡是一點,成績拿不出來也是一點,看著日向像隻無頭蒼蠅在沙灘上來來回回,影山一度壓不住想趕去對方身邊的衝動。

但影山終究沒這樣做。

因為日向的眼裡並未失去光芒。

既然找不到隊友那就不打積分或排名,去另一邊和遊客一起打也好。幾乎都沒贏過也不打緊,他總會找到成績和他差不多的人奮力一搏。無論如何,日向都未曾停下腳步,雖看似無頭蒼蠅,但其實不斷在向前追逐。


影山拿起手機,拍了幾張日向的相片後離開沙灘,他知道日向不再需要他擔心了。




「怎麼辦……大概……沒辦法騙自己不是這樣了吧?」




奧運是很好的宣傳,影山的臉原本就上相,甫出場時就得到不少關注,讓法國隊吃足了苦頭的精湛發球更是一口氣收穫了不少粉絲。

回國後加入阿德勒第二年的賽季都還沒開始,宿舍管理員就塞給他一大箱的粉絲信──而且情書的數量還佔了相當的比例──前輩們調侃像影山這麼受歡迎的新進球員可不多見,但影山對此只覺得困擾。


「雖然有粉絲很高興,但情書我不是很想收……」

「收到情書應該要高興才對吧!影山你不是單身嗎?」

「……」

「……你該不會從以前就常常收到,所以早就收到煩了吧。」

「……」

「果然沒錯!」

「有臉有成績球又打得好怎麼可能不受歡迎!」


成績好的誤會直到現在都還沒澄清,但這時澄清也很奇怪,影山不敢再發表任何意見。


「不過這數量確實有點多,是因為影山很年輕嗎……」

「因為年輕所以讓人覺得單身的機會高一點吧。」

「也的確是單身啦……是單身吧?」


問題又丟回影山身上,但這問題倒是不難回答,他老實說出自己從未和任何人交往過。


「你以前收過那麼多情書從來沒有試著交往過嗎。」

「沒有。」影山搖搖頭:「畢竟我不認識他們。」

「你拒絕了所有的告白?」

「對。」他立刻回應,但後來覺得不夠準確,所以又繼續說:「不過有一封沒辦法拒絕。」

「沒辦法拒絕?是你喜歡的人嗎?」

「……因為那封信是匿名信,上面沒有本名。」


影山對那封信印象深刻,或者說是唯一有印象的信。

收到信的那一天,影山在國語課時差點就睡著了。當老師出聲要同學們抄下黑板的和歌時,他才突然清醒。

一班和三班是同一位國語老師,影山前陣子精神不太好,在課堂上完全失去了意識。一開始還不以為意,直到老師說要將上課的筆記收回,他才知道大禍臨頭,還不得不跟日向借筆記來抄。

日向一臉開恩地拿出筆記交給影山,這對影山簡直是奇恥大辱。

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課堂上睡著這種事他可不會再犯──但當他從抽屜拿出筆記本時,卻有封信差點掉了出來。


鵝黃色的信封,很輕,裏頭大概只有一張信紙,封面寫上了「給影山飛雄同學」,字娟秀又端正,是影山近期看過最漂亮的字。

收過太多次這樣的信了,他一眼就知道這是情書。


有些是當面給,有些是轉交,有些是藏在鞋櫃或抽屜裡各種地方,畢竟長著一張能騙人的臉,影山從以前就經常收到情書──但他往往一收到就會直接丟了。一來寫信的人他大多都不認識,他不懂都不認識怎麼會喜歡上自己,二來他也不懂這些人為何不肯當面直說,而要用情書這種迂迴的方式。

一年級打過IH後他又開始收到情書,影山照著之前的習慣連看也不看就要往回收桶丟,卻正好被日向目擊到案發現場,這一看就當場對他暴怒。


「你怎麼可以隨便糟蹋別人的心意!」


影山也有些來氣,以他的角度而言,這些根本不認識的人隨意塞了心意過來反而是在給他造成困擾。影山直接對日向坦白了想法,結果日向居然被他說服了。


「對啦……突然被沒興趣的人告白確實會滿困擾的……」

「本來就是吧。」

「……但、但我還是覺得就算不認識也不想回覆,至少要先看過……!畢竟那是別人鼓起勇氣寫的嘛……」

「就算裡面會有什麼噁心的內容嗎。」

「欸,有嗎。」

「就是有我才不想看。」

「唔唔唔……」


鼓起勇氣寫的,這句話倒是挺中聽,影山試著想了一下自己如果哪天也鼓起勇氣和日向坦白,但日向卻只感到困擾還覺得噁心的話──

雖然不可能說,但仍不免打了個寒顫。

從那之後,他將信丟棄之前都會先好好看過。


會在課堂上收到情書倒是頭一遭,影山想不透今天沒有需要移動教室的科任課,對方要如何把信塞到他的抽屜裡?粉筆敲打黑板的聲音又把他拉回現實,現在比起情書更重要的是抄寫筆記,而且上課畢竟不是適合閱讀情書的時機,影山只好先將信塞進書包裡。

結果這一塞沒塞好,練習結束後他想從書包裡拿出排球日記,情書就一併被翻了出來,還正好滑落到日向腳邊。


「……你又收到情書!」

「不行嗎。」

「……什麼行不行,你收到情書又不干我的事。」

「我會好好看過啦。」

「……欸,你會看?」

「不就你要我至少先看過再丟的!」

「啊,不是,我以為你應該不會聽進去……畢竟影山聽不懂人話!」

「你找人吵架嗎呆子!」


現在想起來,日向當時的態度確實有些奇怪。

影山直到睡前整理書包時才又想起那封情書的存在,他做好不論看到什麼內容都能安然以對的心理準備,攤開信紙──但這封信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裡面只寫了一句話,就只有一句話。


我喜歡你。


影山仔細檢查信封,確實只有這張信紙,這封情書真的只有一張紙與一句話,信上甚至沒有署名。

一般來說,信的末尾理當會寫上書寫者的姓名與班級,因為他們總期待影山能夠回覆,但這封信上卻沒有任何姓名,信封裡也沒有任何玄機。

本該有署名的地方只有一個小小的單字,和信封上的收信人與信件裡的告白一樣娟秀漂亮的字。


黃鶯。


這是一封來自黃鶯的信。

黃鶯?影山覺得有些眼熟,這詞他肯定最近才剛聽過,但會是在哪……直到他再次整理書包,看到了筆記本後才想到是在國語課上。

百人一首收錄了一百位歌人的作品,課堂上提到的是藤原興風。老師以此為延伸,讓學生再抄寫一首同位歌人的作品,黃鶯便是在這首歌中出現的。


こゑたえず鳴けや鶯 一年にふたたびとだに来べき春かは


黃鶯啊,不要停下

你的歌聲,能鳴

且長鳴──

你我心知肚明,春天

不會一年兩度臨


影山沒多少文學造詣,但字面上多少能明白,這是一首勸人要盡可能把握時光的歌──如果喜歡,那還是說出來吧,畢竟以後就沒機會了。

寫這封信的人或許是讀了黃鶯的歌後有感而發,深知要說只剩現在。

影山要升上三年級了,離畢業只剩一年,離校後又會立刻前往東京,若不把握還在校的時間,以後不會再有機會。但寫信的人又不想讓影山知道自己是誰,或許是怕被拒絕,或許是一開始就知道沒機會,所以也未留下任何資訊。


這是一封有著某些原因而難以開口訴說情意,但又不願心意石沉大海,所以才寫下的自我滿足的信。


為什麼他會懂,因為自己也是一樣的。

娟秀漂亮的字根本起不了隱瞞當事者的功能,早在信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場合時,寫信的人是誰便呼之欲出,能夠堂而皇之進出他們教室並靠近自己位置的人還能有誰。連這都沒考慮周全,可見對方已被逼到走投無路,實在是再也無法按捺住喜歡的心情,所以才連最基本的掩飾都做不好。

影山是傻,但絕不是笨,他並非遲鈍,只是沒打算思考太多,人際也是,他不擅長的是應對,而不是不通情理,一旦他願意,就可以比誰都要敏銳。

影山第一次沒將情書丟棄,而是仔細地收好。


將紙箱抱回房間,洗過澡後將信件一一拆閱。成為職業球員後他連情書也不丟了,全部都會仔細收好,即使不能回應,但畢竟都是對他的支持,如同日向說過的,是鼓起勇氣的心意──所以他會仔細收好。

一紙箱的信慢慢清空,最後一封又是過於熟悉的樣式。


「……呆子,還特地讓日本的人來幫你寄嗎。」


影山沒有拆閱,而是打開抽屜將信和另外兩封一模一樣的信放在一起。

我還在等你。


幾年後,阿德勒與黑狼打了一場精彩的聯賽開局。賽後日向得意洋洋,因為黑狼贏得了比賽──但在知道影山打完這一季後就要移籍去義大利打海外聯賽時又氣得跺腳。影山看著日向氣鼓鼓地叫囂,心裡卻不合時宜為了別的事感到雀躍。

你已經追到這了。

很快地,你就能追上來了。

我終於快等到你了。




「你會一直與我站在同樣的舞台嗎?」

「那當然!」

「即使那是日本的頂點,是世界也一樣嗎?」




東京奧運結束後,由於也不在賽季期間,日本的選手們便順勢各自回家,影山和日向也一起搭車回到宮城。

在巴西修練的日子苦習慣了,日向節儉的毛病過了好幾年都還改不過來,這都打過奧運了卻還想著要坐客運搖回宮城。影山當下就扣住了日向的頭顱要他仔細評估金錢與休息之間的平衡,日向這才有些不甘不願地接受新幹線的提案。


「票……好貴……」

「你又不是付不起。」

「那是因為你沒窮過!笨蛋!」

「你真的很想跟我吵架啊!呆子!」


日向頗有和影山幹架的氣勢,兩人在月台上吵吵鬧鬧。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參加奧運,又或許是因為其他原因吧,影山看得出日向的情緒相當亢奮。但上車不能大聲說話,也不能和對方動手動腳,日向一開始還算有精神地和影山閒聊,之後也累到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看著日向靠在自己肩膀上,倒是讓影山想起他們高中時遠征的事了。

車內的空調是舒適的溫度,但人睡著後體溫畢竟會下降,影山小心翼翼地活動,在不吵醒日向的情況下將手提行李裡另一件外套抽出來,蓋到日向的身上。

日向的頭髮上有選手村的洗髮精味,脖子上也還有淡淡的肥皂香。影山的鼻腔裡充盈了這些味道,這讓他有些恍惚,眼皮也逐漸沉重,但感性上又捨不得就這麼閉上眼睛,過了好一陣子後才不敵睡意跟著睡去。


兩人回到仙台時已經傍晚,在車站外等著家人來接送。

即便是夏天,傍晚的風仍是有些強。日向醒來時發現身上的外套,但由於正要下車,就這樣直接塞回影山手裡也不恰當,所以就繼續拿著。來到戶外後,一感受到涼風,就順理成章地穿到身上了。


「一件外套而已你不會跟我計較吧。」

「我何必跟一個連外套都忘記準備的呆子計較。」

「關心我不會好好說啊!笨蛋!」


不久後影山家的車先到了,日向想把外套還給影山,但影山卻說不用。


「我明天再去找你拿。」

「欸?明天?」

「你明天沒有計畫吧。」

「我是要待在家沒錯啦……小夏也要周末才回來……」

「就這樣說好了。」

「喂!」


日向終究沒有拒絕,甚至在晚上通電話時詢問影山明天來訪的具體時間。影山還真沒想過,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難以考慮周全,他們還真的是半斤八兩。


「你要出門?去找朋友?」

「嗯。」

「昨天才剛回家吧,我還以為你會先休息個一兩天……」

「……畢竟等滿久的了。」

「啊……說得也是,你現在一年才回來一次嘛……你是去找誰啊?」


隔天要出門時,美羽和弟弟一問一答,其實倒不是回不回國的關係,但影山暫時無法向姊姊說明任何事……

……但或許今天回家時就能說了。

影山想著放在包包裡的三封信,想著日向義正嚴詞地要他好好看過情書,想著他拿偷拍的相片給日向過目時日向氣呼呼地質問自己怎麼不過去打個招呼。

想著自從他們許下舞台的誓言後,日向不斷朝自己追逐,還偷偷懷抱著直到實現承諾前絕不輕易將心意說出口的覺悟。

自己怎能破棄對方的覺悟。

當年和月島說了只需要等上幾年,他確實等上好幾年了。

而現在,即使明白日向會在不久後的未來坦白,他也早已一刻都不想等了。


去找誰呢。

影山穿上鞋,輕描淡寫地回應。




「去找黃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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